大學最後兩年剛出社會的時候,我糊糊塗塗地開始寫小說,糊糊塗塗地做著些一般人覺得「很文藝」的工作;三十歲之後,又糊糊塗塗一下子扭頭去了完全無關、與過去的我說不定會互相訕笑的方向。這兩年,工作人生,像重新投過胎,已經和寫作沒有什麼關係了。可是,有時仍覺得自己是寄居蟹,一會兒上岸,一會兒下水,而大部分時候在──不,不是在海邊的房間裡。比較像在潮間帶上發呆,浪拍過來打過去,我也不管;偶有矍然而起時刻,很快又滾落去,鼻子都被水蓋滿了。
談不上好或者不好,我總想像這隨時溺死也無所謂的個性是最大的優點與缺點,因此遲遲無法決定喜不喜歡或該不該改掉這習慣。如此一個人,不大可能成為你看過聽過甚至想像中的創作者,對這項事業恆常飢渴,戀戀不捨:雖說沒人喜歡陷入飢渴,我們甚至不喜歡看見別人飢渴的樣子,可是,要完成什麼,你必須飢渴。
知易行難,我仍然隻是想到點什麼就寫點什麼。寫時也有不可解的歡喜,更多時候手足無措,不知該拿它怎麼辦,也不知拿自己怎麼辦,所以算一算,成果實在少。此次書中收錄的,有遠至1998年左右的作品,十幾年,在世界的尺度其實很短,我也沒什麼值得在此總結,唯一能說的,大概隻有因為散漫,所以幸運地沒讓這些年紀差了一大截的任何一個故事,落入攀緣境地。它們一向是自己的主人,各各住在自己的屋子,我不過被賦予鑰匙保管,加上一點帶人進去隨意參觀的自由;對此,我始終感到受寵若驚。
我很感謝百忙中為這小書作序文與聯名推薦的眾前輩,郭強生老師的擡愛、紀大偉的妙喻,點滴在心。還有柯裕棻,她跟我一樣,有點兒彆扭,心裡容易疲倦,但總是照拂我,我想她上輩子欠了我錢。感謝身邊對我抱持不合理信心並給予不合理鼓勵的每個朋友,你們都知道說的是你。感謝聯合文學、總編聰威、主編珊珊、美術設計阿湯的折衝寬容,給予這書獨特面貌。還有幾個月來明著暗著出錢出力催促我到咖啡館整理書稿的D,這大概是另一個上輩子欠我錢的人。
我仍在潮間帶上,這裡轉瞬風起惡浪,回頭雨打暗礁,它不屬於土也不屬於水,是海的臨界也是岸的邊緣,但不知為什麼,在此我反而心安理得,想著這當中有一句話: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。多麼老舊積塵的一句話,但永遠有與文字初對面者,由此獲得逆旅中的安頓;我想,這也是許多人,包括我,之所以總是惦記想說些故事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原因。